2023年9月,《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2022年)》(后称《目录》)正式发布,这是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对2011年颁布、2018年修订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的一次重大调整。根据这一目录,区域国别学进入交叉学科门类,成为新的一级学科。这一学科增设动向在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界引起高度关注,因其涉及的支撑学科之多、交叉性之强、战略意义之重大,是传统的人文社科类学科难以比拟的。《目录》发布后,学界对区域国别学构建展开了广泛讨论,高校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联盟也在组织跨学科交流对话的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催生了诸多共识,但浮现出很多不同观点。笔者想回到《目录》本身,就一些问题谈一谈自己对区域国别学构建的一些想法。
第一,区域国别学构建的核心是人才培养,这一点无论是在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副主席刘新城教授为罗林教授主编的《区域国别学学科建构与理论创新》一书的序中,还是在钱乘旦教授等资深学者的文章或学术讲演中,都有明确阐述。但需要指出的是,要避免因为区域国别学入列含“研究生教育”字样的《目录》,就想当然地以为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仅仅是研究生教育层面的事。事实上,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的关口应该前移至本科阶段,从本科阶段就要开展相应的部署和安排。以外国语言文学类专业为例,正如2023年8月,张蕴岭教授在教育部国别和区域研究工作秘书处和高校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联盟联合主办的第二届全国区域国别学暑期高级研修班上提出的,要“调整外语教育培养方式,大幅度增加语言教育中的知识语言内容,让学生从国别语言学习向国别学学习转变,支持本科生辅修学位,培养多学科知识型本科生”。“多学科知识型本科生”就是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在本科阶段应该达成的目标。2023年10月召开的高校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与学科建设联盟第五届年会专门设置了圆桌论辩环节,邀请多位著名学者就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的本硕博一体化设计进行论辩,大多数专家都认为区域国别学人才培养需要本硕博阶段一体化设计。
第二,区域国别学列入《目录》且以括号形式标注“可授经济学、法学、文学、历史学学位”,这会让人想当然地以为区域国别学的支撑学科就是经济学、法学、文学和历史学这四大学科门类下的一级学科。这种看法并不完全正确。从知识体系的角度,区域国别学不仅涉及所有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哲学(哲学下的二级学科马克思主义哲学)、教育学(一级学科教育学与国际中文教育)、军事学(一级学科军事思想与军事历史)、理学(一级学科地理学)等都是区域国别学的支撑学科,其中,地理学、马克思主义哲学还是具有基础地位的区域国别学支撑学科,前者对于以区域/国别为名的一级学科的意义不言自明,后者则为区域国别学的学科构建和学术研究提供科学的方法论。
第三,区域国别学对支撑学科有两点作用。一是“激发”,区域国别学可以激发传统的区域和国别研究向着更高水平转型发展。2022年5月,中宣部、教育部联合印发的《面向2035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高质量发展行动计划》中明确提出“加强和改进国别与区域研究”,也正是看到传统学科意义上的区域和国别研究中存在需要“改进”的问题。譬如,传统学科意义上的区域和国别研究西方中心主义凸显,研究路径存在问题,研究视角存在缺陷,资料工具存在不足,研究组织模式单一,地域研究群落之间、领域研究群落之间以及地域和领域研究群落之间都缺少对话,形成了不同的封闭性学术圈子和学术文化。区域国别学的建立就是要改变这些现状,提升研究质量,加强社会服务能力。韩东育教授在《区域国别学研究的他山经验与自我实践》提出了区域国别学研究需要培养“行走的历史学”这一志趣,就是对传统学科的反思。二是“反哺”,区域国别学对支撑学科的发展有非常好的反哺作用。譬如,国际关系学在区域国别学提供的“地方性”知识和实践基础上,有可能生成更多、更具普遍性解释意义的国际关系理论,斯蒂芬·沃尔特的联盟理论是基于他对中东联盟实践的深入研究;此外,区域国别学可以让其他学科的一些新理论在不同的区域接受检验,比如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建构的几个自主的、本土的国际关系理论,如能在不同地域得以验证,就能获得更加普遍的解释意义。我认为,区域国别学学科意义下的区域国别研究是对传统学科区域国别研究范式的超越,它倡导兼具“接近性”“学理性”和“融合性”的区域国别研究。当然,区域国别学建立后,国际关系、世界史、外国语言文学等传统学科意义上的区域和国别研究依然会存在,但是区域国别学意义上的区域和国别研究将确立自己的研究价值、研究路径、研究工具、研究模式,通过提升研究者个体素养(如跨学科知识素养的提升、海外实践意识的提升)和开展跨学科、跨部门、跨国界对话为自主的区域国别学知识体系建构、理论创新、方法创新提供更多可能。未来两种范式的区域和国别研究及其群落都将同时存在,但区域国别学要倡导新的范式。
第四,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与教育部颁发《目录》时,在“说明”部分中指出“除交叉学科门类外,各一级学科按所属学科门类授予学位”,并在区域国别学后标注了“可授经济学、法学、文学、历史学学位”。依照《目录》及其说明,区域国别学授予何种学位是明确的,即仍在传统的学科门类——经济学、法学、文学、历史学中的一个,授予区域国别学研究生学位。但是,存在两个根本的问题:一是,区域国别学具有典型的交叉学科特征,在传统学科门类之一授予区域国别学学位,则无法体现这种交叉性;二是,传统学科门类下的一级学科,如外国语言文学下五大学科方向的“国别和区域研究”,世界史下的“世界地区国别史”培养出的研究生,与区域国别学作为一级学科培养出来的研究生,是否存在根本不同?如果存在根本不同,那么授予同一类学位就不妥当;如果不存在根本不同,则没有设置区域国别学的必要性。事实上,当前国内学界对于区域国别学研究生毕业时应颁发何种学位是持有不同观点的。有学者认为应按学位授予传统,即依据学科门类颁发学位,可以颁发“交叉学科”学位;也有认为在颁发“交叉学科”学位的同时,可在后面以括号形式备注“区域国别学”;有学者认为应直接颁发“区域国别学”学位,即按照一级学科来颁发,后面甚至可以备注相关的支撑学科;还有认为应该按照《目录》中指出的那样颁发传统学科门类的学位。笔者认为,应该按照“学科门类+括号备注”的形式颁发,即“交叉学科(区域国别学)”,这既遵照了学位颁发的传统,也说明了学科性质和人才培养的具体依托学科,也有助于更好地识别和交流人才。值得注意的是,和《目录》同步发布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目录管理办法》,里面指出“交叉学科设置与管理办法、二级学科与专业领域设置备案办法另行制定”。这就意味着存在调整包括区域国别学在内的一级交叉学科授予学位类别的可能性,以让交叉学科人才培养获得本应具有的学科交叉面貌。
第五,已经入列《目录》交叉学科门类的区域国别学,自然需要一个能反映学科研究对象、研究目的的定义。在区域国别研究成学之前,国内学界对区域国别研究的认知大多围绕其资政性质,体现出强烈的应用性特征;成学以后,对区域国别学的定义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大多侧重于强调域外知识体系的构建,体现了强烈的基础性特征。这两种倾向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客观反映区域国别学研究的内涵与特征。笔者认为,区域国别学可以界定为一门致力于自主的域外知识体系建构,并基于此为中国对外战略提供智识与人才支撑的学科。在这一定义中,明确提出了区域国别学的两大任务:一是要建构自主的域外知识体系,二是为中国对外战略提供支撑,这就同时兼顾了区域国别学的基础性和应用型特征。国务院侨务办公室原主任裘援平在一篇围绕“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为什么、是什么、怎么做”的主题笔谈中指出,区域国别学研究是一种“应用型基础理论研究”,这一性质界定非常贴切。有意思的是,交叉学科门类下的多个一级学科,如“集成电路科学与工程”“遥感科学与技术”“智能科学与技术”“纳米科学与工程”,从名称上看也都兼具基础性与应用型特征,其中,“科学”反映了基础性特征,“工程”和“技术”则反映了应用型特征。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交叉学科并不总是只具有应用型特征的。兼顾区域国别学这两个特征的一大实际好处在于,区域国别学的若干支撑学科都可以在学科体系构建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合适定位。譬如,包括历史学、外国语言文学在内的人文学科可以更多地为自主的区域国别知识体系建构发挥更多的作用;包括国际关系、世界经济在内的社会科学可以更多地为中国对外战略提供智识服务。也就是说,不必苛求所有支撑学科都要去咨政建言,毕竟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当然,在上述这个定义中,还言明了区域国别学的核心任务是为中国对外战略提供人力资源,即把人才培养提到了更加明确的位置。
作者:
陈杰 中山大学区域国别研究院院长、教授
注释略。